洋槐花

王太廣

今年四月，市作家協會組織去確山縣采風。行駛途中，車內忽然飄來一縷清香，我的神情為之一振。車窗外公路兩側山坡上，洋槐樹掛滿了一串串白色的小花，芳香撲鼻、侵入心肺，令人心曠神怡、浮想聯翩。

我的童年與洋槐樹相伴，享受著洋槐樹帶來的好處與快樂。我從記事起，發現駐馬店至新蔡的公路兩側栽滿了洋槐樹，既像兩道綠色的屏障，又像兩列整整齊齊、威武雄壯的士兵，守護著公路、守護著人民、守護著未來。俺莊與駐新公路僅一溝之隔。我每天上學行走在洋槐樹下。夏天，路邊遮天蔽日的洋槐樹為我納涼；秋天，洋槐樹隨葉掉下的爪子是很好的柴火；冬天，砍下低處的枝條當柴燒；尤其是春天，公路兩側的洋槐樹上，碧綠的樹葉間鼓出嫩白的花骨朵，初綻時就像一個個彎彎的豆瓣兒，綻開時又像一個個銀鐘兒，每一穗都是一雙對生的純潔之心。洋槐花盛開時白嫩鮮美、芳香四溢、清新濃郁、沁人心脾，如同“千樹萬樹梨花開”，公路兩側變成了一片潔樹銀花的世界，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引來無數只蜜蜂在花叢中緊張勞作，釀造甜蜜的生活。

洋槐花不光好看，還能吃。過去，每遇青黃不接時，家里的糧食已盡，無食可吃，人們到處挖草根、撈河里雜草、啃樹皮、刨觀音土吃。到了春暖花開時，人們開始吃野菜、吃榆錢兒、吃榆葉、吃洋槐花，尤其是洋槐花的花期較長，既可生吃也可熟吃，為人們裹腹保命起了大作用，成了慰藉轆轆饑腸、挽救人們生命的“救命糧”。三年困難時期后，俺莊一些膽大的社員往往利用中午或傍晚時分，扛著長竹竿到公路上摘洋槐花吃。1967年春天的一個中午，我和三姐看著別人摘得成筐的洋槐花，心里癢癢的，背著父母，找來一根長竹竿，在末梢捆綁上一根小木棍，然后用細繩纏上一兩圈，形成交叉狀，再把最頂端纏緊，防止小木棍轉圈，形成一個棍鉤。到了公路邊，三姐就像做賊一樣，小心翼翼地舉起竹竿，把竹竿梢放在有花的小樹枝上，然后用手慢慢地轉動，有的小樹枝能絞斷下來，有的樹枝干轉就是不動。我跑到幾個摘洋槐花的人跟前觀察，發現各自的工具不一樣：韓保國家的竹竿不僅長而且粗，在竹竿頭上綁了一把鐮刀，削下來的枝條大而多，他的兩個妹妹寶蘭和翠蘭都拾不及；崔余糧老兄不知從哪弄來的撓鉤，只見他從低處的枝丫開始，準確地鉤住一個小枝條，手腕一擰，那掛滿花串和嫩葉的樹枝便應聲折斷，飄然落地，他們不一會兒就折了一大堆洋槐樹枝，竹籃、草筐都裝得滿滿的。而我和三姐才折了幾枝，筐子里的洋槐花剛蓋著底兒。一天下午放學后，三姐也照著別人那樣，把鐮刀綁在竹竿稍上，她舉著竹竿鉤，我就像歡快的小山羊一樣跑來跑去，撿拾著掉在地上的樹枝和成串的洋槐花。我把一串串洋槐花從頭捋到尾，只剩下一根根嫩枝條。我捋洋槐花時，還不時往嘴里捂上一把，狼吞虎咽，用力咀嚼，一股香噴噴、甜絲絲、涼颼颼的感覺，愜意極了。可是，沒過兩天，俺莊附近公路兩旁的洋槐花已摘得差不多了，人們就往西、往東進軍。隨著一枝枝、一簇簇、一串串洋槐花在“咔嚓”聲中落地，一棵棵洋槐樹被劈得七零八落，有的甚至連樹頭也削去了。看到這慘不忍睹的樣子，我也不忍心，但看到別人都在沒命地摘，自己也順溜起來。第三天中午，終于有人來管了，只見幾個壯漢從汽車上下來，邊走邊喊：“別摘了！再摘把你們的竹竿給收了！”“那是誰恁膽大，劈那么大的枝枝”……正在摘洋槐花的大人、小孩一聽，知道是公路段的人來了，就一個比一個跑得快。有的樹枝剛“咔嚓”一聲還沒掉下來就跑了；有的掉下來還沒來得及把洋槐花捋掉就跑了；有的扛著竹竿，挎著籃子，像兔子一樣飛快地逃離；有的只顧跑，把洋槐花撒了一路。俺三姐不知道慌啥，跑著跑著把鞋也跑掉了；只有朱石頭最專心，等到公路段的人奪他手中的竹竿時，他才恍然大悟，人家不僅要沒收了他的竹竿、竹筐，還要帶人，幸虧我大伯王本軒是“王坡至水屯”這段公路上的“護林員”，給他們說了許多好話后，才同意不帶人。從那以后，俺莊的群眾再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在公路上摘洋槐花了。沒等幾年，公路上的洋槐樹全被伐掉，更換上了速生楊。公路上沒有洋槐樹了，但俺莊家家戶戶把從公路溝沿上繁延出來的小洋槐樹挖走，栽到自家房前屋后，長成了一道風景。

我記得，俺家屋山東頭栽的那棵洋槐樹是父親在1968年春天從水屯集上買的。父親挖的樹坑有2尺多深，讓我拿著樹苗，樹栽進去填上土，他叫我把樹苗往上提一下，說是樹根能舒展開來，便于成活，然后澆水，再封土，踩踏實，又培土。在父親的精心栽培下，這棵洋槐樹從來不缺水、不少肥，自然長得很快。到了第三年春天，樹枝上已長出好幾串兒洋槐花，雖然清香誘人，但我也舍不得劈枝傷葉，直到洋槐樹長得干粗枝繁葉茂了，才敢輕輕地折幾枝。正因為如此，這棵洋槐樹才長得枝繁葉茂、樹冠碩大。但有一年夏天，在狂風暴雨中，洋槐樹被刮歪了，父親看看，認為樹沒倒下來沒必要管它。就這樣，洋槐樹雖然向東南方向傾斜，但很得陽光。后來，到了洋槐花盛開的時候，鄰居們就到我家摘洋槐花。到了上世紀90年代初，一個買樹的人出大價錢要買這棵洋槐樹，母親說啥也不同意。后來，如果不是蓋房子，我說啥也舍不得放倒這棵洋槐樹。放樹之前，我繞著這棵洋槐樹轉了幾圈，從根到梢看了幾遍，才讓人開挖。

今年春天，三姐從鄉下捎來幾兜從家里樹上新采的洋槐花。當袋子口一松開，滿屋瞬間飄蕩著甜絲絲的芳香，不僅孩子叫好，洗后生吃，俺家還接連吃了好幾頓拌了面的蒸洋槐花、菜團子、菜包子和炒雞蛋的洋槐花。三姐看著我吃洋槐花的樣子問：“還是那個味兒吧？”我說：“還是那個味兒。”三姐說：“再也不怕跑掉鞋子了。”我說：“不怕了。”說著說著，俺眼里都噙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