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從國華  文/圖

通車前村子通往外面世界的小路。

在微雨中飛奔的，是我五堂兄的兒子和我的兒子。

一

我小時候特喜歡雪夜，尤其是有月有雪的夜。放晚自習回家的路上，真是讓人高興。看四周一清二楚，很開心。就是忽然有人“撲哧”一聲陷進雪窩，爬上來照樣樂呵呵的。

我童年時的鄉村，河清塘凈，鳥飛蟲歡。雨季是最開心的，孩子們可以到處去網魚、捉蝦，或者滿樹林去摘木耳。即便不是雨季，溝、河也始終清流潺潺，我上小學的路旁就是一條不寬的溝，水深除了汛期都在一尺左右，嘩嘩流淌，河床是硬黃土，一點兒污泥都沒有。熱天里我和小伙伴就平躺在水里任水流把我們送出一公里的路程，玩得渴了咕嘟咕嘟灌一氣，也沒見誰為此鬧過腸胃病。

我居住的村莊和小學的中間橫亙一條小河，在最窄處人們壘了一米寬的土壩，壩只比水面高半尺，中間留有一米左右的豁口淌水，來去必須一躍而過，我們管這行為藝術叫“跳河”。

小河在大隊部前面約200米那一段最開闊，有20米寬。夏天，我們放學后和上學前都要在里面玩一陣子。河底是硬質黃土，我最喜歡用腳在河底找泉眼踩，感覺涼涼的泉水按耐不著往上冒、趾縫癢癢麻麻的，舒服極了。

從這里上溯近一公里，河邊村子叫小王莊。

1983年，小王莊附近河段的灣汊里，一股泉眼引起人們的注意：它的位置在岸邊，直徑有成人拇指般粗細，汩汩噴涌，水頭離地有半寸多高。

神泉的說法很快被傳開，泉水能治療百病逐漸成了老百姓私下里的共識。越來越多的信眾從越來越遠的地方趕來，甚至還有開著汽車來的 —— 要知道，當時公社書記的坐騎都只是自行車。

大家夜以繼日地焚香、燒紙、放鞭炮、磕頭。還有唱戲、玩雜耍、吹嗩吶 —— 這是有人覺得靈驗后還愿請來的表演隊 …… 正可謂：五花八門、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熱鬧非凡，賽過趕年集。

終于，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大肆進行封建迷信活動，這還了得！加上正值嚴打，于是，駐馬店地區直接派人來，拘捕幾名活躍分子，現場公審，直接宣判，而后押走入監。為懾服人心，公審大會結束，領導指派一名公安拔槍當眾對準“神泉”連擊三發，據說，泉水當下就不流了。

神泉崇拜活動就此結束。

二

隨后，人們口口相傳：開槍的公安在返回路上暴斃。不知真假。

你們怕不怕鬼？

“日頭落，黑滿坡，洼鶿叫喚鬼吆喝，逮住大人熬湯喝，逮住小孩卷烙饃。”我在四五歲時，學會背這首童謠。

聽人講“鬼”，既害怕和排斥，又向往和上癮，我真是沒志氣。

很奇怪，很少有人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里講“鬼”，大都是在月黑風高、雞不鳴狗不吠的時候講“鬼”。初時一眾人中尚有嬉戲，及至深處，講者、聽者無不汗毛倒豎、手心發濕，忽然一股冷風穿堂而過，油燈似明似滅，眾皆大駭、屏息瞠目，空氣像是瞬間凝結。

講“鬼”，內容反而都是圍繞著人來描述，而且都是以第三人稱，說誰誰誰遇鬼后如何這般，講得繪聲繪色、細致入微，賽過封神演義。你要問一群人當中有誰本人經歷過鬼事件，講鬼的與聽鬼的都搖頭，因為說的鬼事本身就是聽來的。但是，不能質疑故事的真實性，那樣會引起抬杠，講述者會賭咒發誓說這比真的還真，事實明擺著呢：就是那誰誰的姑父的堂弟的連襟的外甥的老表的同學嘛，他親眼見的，不信你打聽打聽去！

剛上小學時，老師和兄長們就給我們啟蒙過：所謂“鬼火”是腐朽動物骨骼所含磷物質自燃產生的發光現象。我沒目睹過真的磷火，夏季螢火蟲在暗夜四處飄蕩倒是慣見。

我上小學時有早、晚自習，早自習6：00～7：30，晚自習20：00～21：30，每周各6次，風雨無阻雷打不動。說是“自習”，根本由不得自己，老師安排課目，還按時點名，遲到了要罰站。

小學離我們村的凈距離大約有1.5公里。學校多數時間沒電，學生大都用自制的小煤油燈照明，有條件的每人一個，窮一些的兩三人共用一個，極少數“吃商品糧”家庭孩子點的蠟燭。

上早自習與放晚自習的路上，尤其是沒有月亮的夜里，在鄉村土路深一腳淺一腳摸黑行進，非常緊張刺激。全村讀小學的總共有十幾個，通常會聚團走。手電筒？當然誰都沒有！很少談論、偶爾有說話者那一定是為了給自己壯膽，都想跑、又都怕被人說成膽小鬼，于是都大步流星、唯恐落后。附近突然躥過野狗、野貓、野兔、黃鼠狼或是飛過貓頭鷹、蝙蝠，都會驚得眾人腎上腺素滋滋亂冒；每次路過墳場、橋頭（這兩處都是大家所聞‘鬼’事的熱點），無不屏息凝神、耳畔風生。到家后，都是一身汗津。

三

常走夜路也有好處，練出了一群“夜視眼”。雖說我們營養全是不良從“維A”到“維E”無一不缺，但是我們視力都在“牛A”和“牛C”之間！自習課上了恁幾年，沒有人夜間走路掉過溝、“跳河”落過水！

常在河邊走，誰能不濕鞋？下面講一講我經歷的兩次“鬼火”。

一是有一年，大約秋收剛過。在一個陰天，晚自習后，走到離我村北緣半里之地，大家開始松一口氣 —— 畢竟快到家了嘛。

突然，右前方距離約莫大半里處，亮起一團藍火！忽明忽暗、閃爍不定。該處正是后隊周禮叔去世的母親和老婆的墳地。

你能想象得到，我們內心有多恐懼，回到家半個多小時胸口還砰砰亂跳。忽然，后隊傳來一陣叫喊哭聲，惹起全村雞鳴狗叫，大人們都醒了，父親派我二哥去看怎么回事。過了大半個小時，全村歸于平靜。

據我二哥回來所講，事情經過大致是：

李六叔家夜里磨面，面籮用壞了，叫兒子大力去問鄰居周禮叔借。周禮叔和小兒子多年來相依為命，當時小兒子獨自睡在堂屋，被大力喊醒后一起到牛屋拿面籮，大力劃著火柴后二人看到恐怖一幕：周禮叔吊在牛屋房梁下，舌頭伸出好長！小兒子驚聲尖叫，大力還算有膽量，踉蹌著折回家摸把菜刀趕過來，手起刀落割斷繩索，周禮叔墜地。不多時，鄉親們來了一屋子，大力他們驚魂未定、語無倫次地講述緣由。我二哥畢竟讀過幾年書，指揮大家把周禮叔放平，做人工呼吸。估計是上吊時間不長，很幸運，周禮叔活過來了。

第二天中午，我們放學回家快到村口，迎面碰上周禮叔的女兒拉著架子車往外走，周禮叔半躺在車上。我先對面叫了句姐，又讓到路邊喊聲叔，周禮叔努力坐直身子，沖我們晃晃手沒有說話，看起來他臉色灰白氣色很差。周禮叔唯一的女兒嫁到南十里以外的棗留莊，一早收到報信便急忙趕來，隨即決定接父親去她家，準備伺候老人一段時間。

第三天，我吃過早飯去上學，剛出村口就見周禮叔的女兒嚎啕而來。原來，她一早端去洗臉水，父親在睡床上已斷氣，身體都涼了。

村里自學成才的典范、前林哥 —— 彼時是集上赤腳醫生的學徒，每天翻看的都是土坯一樣厚的書本 —— 分析說：周禮叔可能死于腦淤血，原因大腦缺氧太久或者落地時磕到腦袋，當時還能維持，時間一長肯定不行。但是村里的大多數人還是歸咎怪力亂神，尤其是我們這幫孩子添油加醋地講了那晚的“鬼火”之后，人們更加堅定了“人的命天注定”的理論信念。而當我父親聽了我的敘述，沉思良久說：“你見的火可能是周禮上吊前去老墳燒紙吧。”轉頭長嘆：“我也沒早點去跟他坐坐。”

我還是有些疑惑：燒紙的火焰顏色應該紅亮發黃，而那晚看見的分明是藍瑩瑩的火光？父親沒再回答我的問題。多年后，有位物理知識淵博的酒友為我釋疑：秋冬季節夜間寒冷，空氣中有霜露，幾百米的距離，火焰經過無數水霧、冰晶顆粒的折射、濾光作用后，在你眼里呈現的有可能就是藍色。

真相如何，周禮叔最有發言權，可是他不會再說了。

四

第二件事還是發生在這一年，大約在冬季。也是個陰天，晚自習后，回程過半，前方不遠就是橋了。前段時間，鄰村的汪自力同學不厭其詳地在學校講述新段子：他村誰誰走夜路在這個橋上撞見“一只沒頭的豬”！所以，當橋頭紅星亂閃并夾雜幾聲類似豬哼哼時，我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脊梁上冷汗直流。僵持了幾分鐘，我表哥中華大喊：“跟它個龜孫拼了！拾坷垃頭，砸它！”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大家紛紛彎腰在路邊田里抓土坷拉，用盡全身力量，不斷地向橋上投擲。不一會兒，只聽橋上人呼喊：“別砸了，別砸了！”大家這才定神，圍過去一看，原來是汪自力和他村的幾個學生，地上煙頭還沒滅。汪自力正捂著頭邊哭邊呻吟。

汪自力被他同村的伙伴攙扶著去集上衛生院包扎。第二天，汪自力電影里戰斗英雄一樣的造型很受矚目，當真相像風一樣迅速傳遍全校，汪自力同學更加抬不起頭來。

這就是搞怪的下場。

故鄉的河流十幾年前已全部斷流，池塘也只在雨季能見到水。前面講到的那條小河，如今別說清泉，污水都斷絕已久。

故鄉的雪，次數越來越少、厚度越來越薄，而且，一年比一年臟。

我小時的伙伴多已久未謀面。他們中，有的早已遠走他鄉落地生根，其余都成候鳥，只在特殊的日子匆匆回來便又向東南西北飛，留守村莊的是零落的老弱病殘。

我們兄弟4人當中：3個都已離鄉定居逾20年，只有我二哥依舊留守務農，他雖然生活較為清貧，但積極樂觀，知足常樂，倒也逍遙自在。

唯一沒變的，是故鄉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至今仍是土路，每逢陰雨天氣，泥濘濕滑、舉步維艱。這，一直阻滯著村莊的文明發展。

現在好了。我二哥以及家鄉的堂兄們多年來不斷積極反映呼吁，引起了有關部門的關注。掛職駐鄉干部、駐馬店日報社編輯部主任鄭剛得悉此事后，深入調研發現：豫南當地絕大多數的村莊依主干道坐落，而主干道都已通了柏油路，就近的村莊早就安享交通便利之惠。反觀我村地處偏僻出入不便嚴重影響了村民的生產與生活，鄭剛體驗生活與村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深刻感受到出行順暢對于村民增收的重要性，他四處奔走費盡周折，終于完成善舉 —— 從我村中心連接鄉級公路，政府批準立項建設水泥混凝土路，設計總長1720米、主道寬6米，包括沿途所有橋涵在內，目前已經通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