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味道

□         劉力維

橘子，是酸？是甜？抑或是酸里裹著甜、甜里裹著酸。這酸酸甜甜無可名狀的滋味，悄然浸潤了我的生活。

兒時的鄉村生活，和橘子無緣，充滿了淡淡的泥土味兒。母親在地里干活兒，我和一些孩子就在田野里瘋玩。春天里，在奇形怪狀的土疙瘩下邊挖地棗子，筋道還有點甜;兜里揣著五顏六色的小鵝卵石，呼朋引伴跑到田埂上抽茅芽吃，它嚼在口中有著淡淡的甜、微微的涼、輕輕的脆；夏天里，一汪汪清澈的池水邊，長著枝干扭曲的皮樹，結出了紅色的漿果，令人饞涎欲滴；秋天里，小魚在清澈的池水里嬉戲，田地里玉米秸稈，吃起來輕甜中夾帶著玉米味兒；冬天里，閃著寒光的冰塊被孩子們掰成小塊，吹上小眼，穿上細細的草繩兒，兩頭一系，滴滴溜溜拿著到處跑，時而吃上一口，咂吧咂吧嘴，就像是品嘗美味佳肴。

這淡淡的時光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我六歲時的那年深秋，濃濃的白霜壓垮了小草，我憐惜它們。媽媽說：“孩子，草兒沒事兒！它的根兒還在地底下活著呢，明年一開春就會長出更多的草來。”“真的？”我欣喜異常撲到母親懷里，忽然間一股濃濃的芬芳飄然而至，順著這異香，看到母親手中托著的一抹橙黃色橢圓形的小東西，那抹橙黃像小太陽般暖暖的。母親慈愛地看著我說：“橘子，我剝給你吃。”我新奇地望著這個“溫暖的寶貝”——橘子，很聽話地坐在小板凳上——那是母親喂我吃東西時的專座，熱切地看著她的每一個動作。橘子剝開了，露出了一圈擠在一起的月牙似的橘瓣兒，同時一股奇異的芬芳，瞬間沁滿我的五臟六腑，令我如沐春風，心曠神怡。母親拿一瓣橘子到我的口中，頓時奇異的芬芳伴著異樣的酸甜，溢滿了我淡淡的味蕾，一種不可名狀的滋味刺激著我尚且幼嫩的心。這個味道和田野里清淡的味道是截然不同的。我看著母親，眉頭緊皺，不置可否。她說：“孩子，橘子味兒不一樣，慢慢就習慣了。”我把一瓣兒橘子往母親嘴里塞，母親也酸得皺著眉頭，她笑了，我也笑了，母親的眼睛笑得像一瓣瓣兒的橘子。這笑聲纏繞著橘子的芬芳如優美的旋律，在我和母親周圍縈繞著，縷縷不絕。

日月穿梭，野草真的像母親說的那樣每年都會死而復生。我走進了學校。這里的一切令我好奇：灰墻紅瓦的教室寬敞明亮，一排一排整齊有序，卻很單調。我依然向往吹著野風的原野。每天走在上學的路上，我貪婪地欣賞著眼前的田野風光：紅彤彤的朝陽鑲嵌在藍色天空與褐色土地相接的地方，裊裊白霧似有似無地飄在田野里像一條條白練，又如一縷縷輕紗，隨著微微的晨風輕歌曼舞。遠處近處的小村，星星落落點綴其間，抑或有幾個趕早的農人在田地里揮鋤翻地，黑色的剪影映襯著紅艷艷的朝陽，這情景猶如一幅鄉村的水墨畫，常常令我流連忘返。畫卷里的土疙瘩、石子和池水里嬉戲的小魚，淺淺甜味兒的地棗子、茅芽和皮樹上紅紅的漿果，這些都與我是那么契合，并融為了一體。

時光流逝，我長大了，成了一個青年。然而，歲月的印記，給予我知識，卻沒有給予我親孝；給予我張狂的內心，卻沒有教會我珍惜親情。我在外地求學，洋洋得意于這里的新生活。突然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頓覺內心茫然不知所措。我急匆匆趕到家里，母親卻一動不動，平靜地躺在那張平時和我一起睡的大床上。她的臉已經被蓋上了！懵懵懂懂之中，我覺得眼前的一切不是真的，我沒有一滴眼淚，也沒有悲傷，我只是看見媽媽她像平常一樣，躺在那張大床上，她在休息。

我不能接受這突如其來的事實！覺得陽光明媚的天空頃刻間轟然倒塌了！我陷入了無邊黑暗之中不知所措、無所適從。

人生第一次的失去，如冷酷的西北風帶給我難以抵擋的強大的寒流，裹挾著我的靈魂，吞噬著我的快樂，把我打入人生的谷底！

畢業之后再次回到家鄉的我孤獨無助，沒有了家、沒有了母親，常常以淚洗面。田野里的風光已不存在，被高樓大廈取而代之。我再也看不到東方那一輪剛出的紅日、看不到裊裊輕紗般的薄霧，也看不到在褐色土地上起早耕耘的農人的剪影。我懷念那些奇形怪狀的土疙瘩、五顏六色的石子、清澈池塘里嬉戲的小魚，惦念無邊的田野里那些取之不盡的野食兒，以及野食兒里面混帶著的那一絲絲的清甜，然而它們都離我遠去，再也回不來了。唯獨留下的是一抹橙黃色的陽光般色彩的橘子，還有那條僥幸沒有消失的小板凳——這件唯一留著母親味道的物件。

在一個橘子又黃的季節里，我帶著那個小板凳，懷著對家鄉無盡的傷感，隨愛人到另一個城市生活。再后來，我成了一位母親。懷抱著幼小的女兒，我體會到了母親的責任：無怨無悔的付出、默默無言的忍耐、堅忍不拔的耐心和無微不至的深愛！“不養兒不知父母恩”每每念及于此，都令我痛徹心扉；子欲孝而親不在的痛苦，就像一只盛滿水的碗，不可稍加碰觸！

生活的風霜，給予了我踏踏實實的沉淀。我學會了隱忍、堅強、踏實、付出和寬容。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因為“它的根在地底下，還活著”。在這死而復活之間，我明白了橘子的味道：酸中帶著甜，甜中裹著酸，酸酸甜甜，品味人生！

母親為我剝橘子的情景，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出現在我的腦海中。對母親的懷念，不禁令我淚濕衣襟。每當喂女兒吃橘子時，總是讓她坐在我兒時的專座——小板凳上，模仿著母親的樣子。我仿佛回到了兒時，我化而為母，女兒化而為我，這個場景常常令我禁不住簌簌淚下。

女兒深諳橘子對于媽媽的情懷。去遠方求學不久，我收到了孩子發給我的圖片，打開圖片，眼前赫然出現一個偌大的橙黃色的橘子，寫著：媽，橘子黃了，酸里帶著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