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處處有“小溫”

□ 曹蔚華

       “一月，下大雪。果園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葡萄睡在鋪著白雪的窖里。

二月里刮春風。風擺動樹的枝條，樹醒了，忙忙地把汁液送到全身。樹枝軟了。樹綠了。

雪化了，土地是黑的。黑色的土地里，長出了茵陳蒿。碧綠。葡萄出窖。

……

十二月上旬，葡萄入窖。這真是一年的冬景了。熱熱鬧鬧的果園，現在什么顏色都沒有了。眼界空闊，一覽無余，只剩下發白的黃土……”

讀《人間草木》里的《葡萄月令》一文，感嘆“中國最后的士大夫”汪曾褀老先生，能把種葡萄這件事整得那么詩情畫意、情趣盎然。

種葡萄可是個體力活，出窖要一鍬鍬挖土，把葡萄藤拉出來；上架，要備料、刨坑、豎柱；然后施肥、澆水、噴藥、打梢、掐須；葡萄成熟后，還要采摘、裝車、下架、剪條、入窖等。可是，這諸多的體力活，在汪曾褀筆下，卻溫情暖暖，處處洋溢“小確幸”。

最重要的，干這農活的心情可不是“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后的閑情雅致體驗生活，也不是陶元亮“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避世歸隱隨心隨性愛誰誰，更不是少陵野老“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激動和浪漫。這時的汪老先生正頭戴“右派”的高帽子，以“待罪之身”被發配到張家口一家農科所接受勞動改造呢！

可是你從文章里讀到凄凄慘慘沒、讀到怨天尤人沒？我們看到的、感受到的是釅釅的對自然的熱愛，對勞動的尊重，對生活的珍惜。——葡萄喝起水來是驚人的。它真是在喝唉！不大一會兒，它就從根直吸到梢，簡直是小孩嘬奶似的拼命往上嘬。澆過了水，你再回來看看吧：梢頭切斷過的破口，就“嗒嗒”地往下滴水了。——下過大雨，你來看葡萄園吧，那叫好看！白的像白瑪瑙，紅的像紅寶石，紫的像紫水晶，黑的像黑玉。一串一串，飽滿、結實、挺括，璀璨琳瑯。你就把《說文解字》里的玉字旁的字都搬了來吧，那也不夠用呀！可是你得快來！明天，對不起，你全看不到了。我們要噴波爾多液了。——哦，下了果子，就不管了？人，總不能這樣無情無義吧。十月，我們有別的農活。我們要去割稻子。葡萄，你愿意怎么長就怎么長著吧！

什么是生活的詩意和靈魂的翩躚？就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就是“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就是“哪怕是低到塵埃里，人不堪其憂”，依然不改其樂，于細枝末節中探觸生活中的美和溫暖。

 “老頭兒對花鳥魚蟲感興趣，寫了不少這類文章，他想通過這些文章呈現各種美好的東西，讓人們慢慢品味，懂得珍惜。當時，許多反映‘右派’生涯的作品，都是又苦又悲又慘，現實生活也確實如此，但是老頭兒卻很少寫這些內容，最多只是一筆帶過。相反，對于生活中的美，哪怕只存在于犄角旮旯，他也要極力挖掘出來并著力表現，這是他的作品基調，是發自內心的訴說”，汪曾褀之子汪朗這樣回憶父親：“這個老頭兒，即使在那種倒霉的境況下，寫出的東西還是很放松，很有味兒，還帶點幽默，真是不可救藥。”

汪曾褀曾經寫過一首詩：“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或時有佳興，伸紙畫芳春。草花隨日見，魚鳥略似真。唯求俗可耐，寧計故為新……”這個“不整人”（平生只有被挨整的份，想整人也沒有作案機會）、只想“人間送小溫”的老頭兒，認認真真從升斗小民、凡人小事、鄉情民俗、花鳥魚蟲中捕捉生活的煙火氣和文青的優雅范，于平靜欣喜中訴說著浮世悲歡。

——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大青山到處是山丹丹，開七朵花、八朵花的，到處都是。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年又一年……這支流行歌曲的作者未必知道，山丹丹過一年多開一朵花。唱歌的歌星就更不會知道了。

——我忽然發現了一個奇跡，陽臺上堆著一堆煤塊，煤塊里竟然長出一棵芋頭！沒有土壤，更沒有肥料，僅僅靠了一點雨水，它，長出了幾片碧綠肥厚的大葉子，在微風里高高興興地搖曳著。在寂寞的羈旅之中看到這幾片綠葉，我心里真是說不出的喜歡。

讀著這暖暖的、透著狡黠的文字，你還在懷疑人間沒有溫情、生活少了樂趣嗎？不怨世上溫情少，只是我們對最真切、最細微的幸福感受力太低而已。 ③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