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記憶

班新華

1975年8月7日，暴雨已經連續下了十幾個小時。8月8日凌晨，身為大隊支書的父親，就起床拿著手電到村里村外、田間地頭查看水情，尤其是村西800米處1850米長的楊崗河大堤是父親最關心的地方，它關系著全村人的生命與財產安全。

很快，父親發現新舊楊崗河交界處的一段河堤比較低矮，楊崗河水位已經高出河堤一米多。見此情景，父親馬上回村組織一部分社員來到現場進行填土加固。

午飯后，我和村里一個小伙伴因為好奇，每人披著一片薄膜前去觀看。只見大雨中人頭攢動、你來我往，村民們正在緊張有序地抬土加固楊崗河大堤，那是一幅活生生的“戰洪圖”。村民們正在用雙手保衛自己的家園，保衛戰的組織者是父親。一時間，我眼圈有些濕潤，忽然覺得父親的形象高大起來。

楊崗河從村西南角折頭向東行兩公里與蔡水匯合后，經龍頭橋再向南流出。上世紀60年代后期，縣政府舉全縣之力進行人工改道后，楊崗河就從村西南一直向南流出。從而在村前留下了一段東西走向、兩公里長的老楊崗河，因其在村南，故人們叫它南河。

一條南北走向的出村土路經由一個涵洞與南河垂直交叉而過，然后與去縣城的公路垂直連接。由于歷史的原因，南河路口附近的路面一直比正常路面低一米多。

當父親帶領部分村民正在加固楊崗河大堤時，上游鄰村管轄的河堤已經潰堤，洶涌的洪水正在漫過村西邊低洼的田地，再經地勢低洼的南河路口向東去。

看情況不妙，我和小伙伴很快回到家里。那時，已經有部分村民開始逃離家園，公路上不時有縣里派來的汽車正在接送人們去縣城避難。除父親外，我和家人也加入了逃難的隊伍。14歲的我，脖子上馱著4歲的五弟，在經過一米多水深，沒有護欄的南河路口時，被一個女村民擠掉到涵洞左邊的河里。剎那間，眼前一片渾濁，我一手扶著脖子上的五弟，一手在水里亂抓，很快我就抓住了一棵倒下的楊樹枝。瘦小的我硬是拽著樹枝，馱著五弟從兩米多水深的南河河底拱了出來。一陣后怕過后，非常后悔自己沒有和父親一塊逃水，而那時的父親還在帶領部分村民奮戰在楊崗河大堤上。

傍晚時分，公社一名干部通知父親放棄楊崗河大堤，組織村民盡快轉移，隨即父親回村挨家挨戶通知村民盡快轉移。

從8日下午到9日下午，全村人陸續轉移到地勢稍高的公路，然后被縣里派來的汽車接到了城里。其間，父親在水流湍急的南河路口涉水扶老攜幼，護送村民出村轉移達49人次。

9日傍晚，東院鄰居家里其他家人都走了，唯有80多歲的老爺爺舍不了家里的財物死活都不愿走。那時，屋里的水已經到了膝蓋深，但還沒有看到誰家房屋倒塌。而出村必須經過的南河路口水深已達兩米，有一個村民在通過那里時已被洪水卷走，再也沒有出來。所以，父親已經不可能強行帶老爺爺轉移了。

父親把我家大床拉到大門外開闊處，把幾百斤小麥圈在床上，以增加重量防止大床被水沖走，又在麥圈上面放置一個竹制睡椅，最后把老爺爺安撫到睡椅上。也許，老爺爺壓根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甚至連父親也沒有想到后來的水勢會那么大。于是，老爺爺對我父親說：“我不礙事，你快去找你那幾個孩子吧！”

我們逃水出走時，父親還在帶領部分村民加固楊崗河大堤，他不知道我們是否已經脫險，也不知道我們到底去了哪里。就這樣，父親獨自一人頂著暮色，穿過水流湍急的南河路口，涉水四公里又徒步幾小時，半夜時才抵達縣城，第二天中午在二車隊找到了我們。

父親看到我和家人都安然無恙，執意馬上返回，因為他在縣城聽到了不好的消息——板橋水庫已經潰堤，水位高達十幾米。他很清楚老爺爺的處境，如果不回去，他知道將意味著什么。所以，父親要回去守護老爺爺，還有村里那二百多頭大牲畜——他要和老爺爺以及那些大牲畜同在。

家人都非常反對——洪水來了，人人都往城里跑，而父親偏偏要從城里回村去迎接更大的洪水，真是不可理解。說話間，一架救災飛機在頭頂盤旋，伴隨著一陣巨響，十幾包救災物資相繼空投到了二車隊停車場。其中，一麻袋烙餅落到了父親身邊一棵大桐樹的樹冠上，巨大的沖擊力使麻袋炸開，白花花的烙餅像樹葉一樣落了一地。幾乎與此同時，另一包救災物資也落到父親面前，父親打開一看是救生衣，隨即父親就把它交給了正在執勤的民兵，然后父親就毅然決然地離去了，連一件救生衣都沒有給自己留下。

望著父親漸行漸遠的背影，我和家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與揪心。

事實上，從潰堤的板橋水庫傾泄出的洪水，經過一天一夜的奔襲，于8月9日夜里，也就是父親離村后不久就已經抵達。

8月10日，洪水仍在越過公路，在楊崗河東西方向、近十公里的公路上，以高出路面兩米多的水深、咆哮著向東南奔騰而去。父親憑著從小在楊崗河練就的一身本領泅渡幾公里，在10日傍晚抵達村里，那時全村房屋已全部倒塌。

原來，在洪水淹沒了父親為老爺爺避水準備的大床、麥圈和睡椅后，老爺爺又獨自爬上了一小截高出水面的斷墻。那是我家倒塌房屋的殘余部分，而且斷墻隨時還會再次坍塌。老爺爺命懸一線，情況萬分危急。

正在老爺爺絕望之時，突然看到父親游到了他面前，老爺爺一下子抓著父親的雙手嚎啕大哭?？吹贸?，經過一天一夜的驚魂與煎熬，老爺爺原有的那種固執與倔強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他對生存的渴望。與此同時，因聽到了父親和老爺爺說話的聲音，我家那條大黃狗也從附近游到了父親面前，在水里一個勁地晃動著身子，兩行熱淚也從大黃狗眼里流淌下來。父親憐愛地撫摸著大黃狗的頭，一時百感交集！

水位還在緩慢上漲，父親一刻也不敢怠慢，黑暗中父親用我家倒塌房屋的兩根大梁和二十多根檁條組建了一個木筏，有了它再大的洪水也不用害怕了！

洪水退后，我們回到了村里。昔日那平坦的柏油路面已被洪水沖刷成無數條溝壑，公路兩旁臉盆粗的大楊樹也都被沖倒，根部完全裸露著，有的被沖出幾百米以外。楊崗河東岸大堤也有多處決口，僅我村管轄的河堤就有三處長20米、深8米左右的決口。不敢想象當時的洪水是怎樣的驚心動魄，更不敢想象父親是如何渡過那些險灘激流回到老爺爺身邊的。同時，我們也看到了那個擱淺在廢墟上的木筏，恍惚一切都在夢里。

從凌晨查看水情到河堤加固，從水流湍急的南河路口扶老攜幼49人次護送村民出村轉移，到在急流中泅渡數公里回村守護老爺爺——我不敢想象那是一種什么樣的信念和力量在支配著父親的思想和行動！

父親作為一名農村基層黨員干部，沒有豪言壯語，憑著對黨對人民的無限忠誠，用自己的一腔熱血和行動踐行了一個共產黨人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堅定信念和偉大情懷，譜寫了可歌可泣的動人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