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溝坡上那頭老黃牛

在記事的時候，我就知道俺家有一頭老黃牛，一條禿尾巴的老黃牛。它在俺家呆了多少年，這一點記不清了，但我知道，它陪我度過了童年，走過了少年。

每天放學之后，我的任務就是牽著它，去九里溝坡上放它。九里溝橫穿我們村莊，兩邊的坡岸綠草遍地，不知名的花兒開得爭奇斗艷。我把繩子搭在老黃牛的背上，就讓它順著溝坡慢慢地去吃草。我則躺在草地上，嘴里叼根青草看藍天，看白云悠悠地飄過，或者掏出連環畫看，再不然就赤腳下到水里摸小魚、小蝦。那時的溝水清澈，魚兒歡騰，運氣好的話還能摸到幾只大螃蟹。

天落黑的時候，也是要回家的時候，我手里提著戰利品來到老黃牛的身邊。此時它也吃飽了，臥在地上有滋有味地反芻。我就一抬腿爬上它的背，它慢騰騰地站起來，生怕我掉下來似的，馱著我慢悠悠地回家。

老黃牛在我家的地位一點都不低，到了冬天父親會把它拴到屋里，靠后墻有它的一片位置。父母的床靠前墻，他們半夜醒來常常能聽到它的反芻聲。更重要的是，它每年都能給我家帶來驚喜，年年都能為我家添只小牛犢，而且還都是母的，母牛犢比公牛犢更值錢。這些小牛犢就是我們兄妹幾個上學的所有經濟來源，沒有它簡直不敢想象。再說，我們家那幾畝地都得靠它來耕，沒有它我們都得餓肚子。父母對它似乎比對我們還親，晚飯后必定給它燒盆熱水再放把鹽，添瓢麥麩攪攪端到它的面前，看著它喝完舔凈。

老黃牛的地位下降是在一個叫手扶拖拉機的東西出現以后。

村東隊的柱子第一個把這個玩意兒開了回來。那天上午，他家的門前圍了整整一個村的男勞力，看著、議論著這個鐵怪物。飯后，他們又浩浩蕩蕩地跟著它，看它在地里怎么樣。當它冒著黑煙一溜兒向前跑，身后是翻起的新鮮土地，那群勞力就張起了嘴巴：我的乖乖，犁恁深、跑恁快，這種地不就像喝水那么爽快嗎?

那群勞力當中也有我的父親，他回來后就沒有消停，那興奮勁兒好像他也擁有了手扶拖拉機似的。我敢肯定，那一夜我們村的男勞力個個都很興奮。可興奮過后，他們卻有一種深深的無奈：它可比牛值錢多了，買得起嗎?

可當大伙起五更爬半夜在地里吆喝老牛時，柱子輕輕松松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把地種完了。我家的牛太老了，犁不了兩圈就要臥地上喘氣。

父親只好也拿著煙去找柱子，想用他的手扶拖拉機犁地。柱子無奈地說：“真幫不了啊，他們都排隊等著呢，咋弄？”

確實找柱子的人不少，一個莊的不說，人家還有親戚來找呢。

種罷麥以后，村子里又接二連三地開回了幾輛手扶拖拉機，有兩三家合伙買的，也有舉債買的。不管咋說，手扶拖拉機開回來，主家就樂呵呵的，仿佛有了手扶拖拉機豐收就有把握了。

父親還是激動，可是激動之后是深深地嘆息：孩子們要上學，哪有能力買那玩意兒，可不買還真不行。

村西的牛販子盯上了我們家的老黃牛，他經常幫別人買牛殺，從中間撈點好處。他一遍遍地找我父親，說現在牛已經沒用了，種地靠它也不行了。再說它也太老了，想喂牛的話，不是還有一只小的嗎?

父親最終還是沒有把牛賣給他，因為母親死活不讓賣給殺牛的。這樣，父親只好把它牽到街上賣了。聽母親說，牽它去街上的時候，它的眼里充滿了淚，從母親紅紅的眼睛里，我知道她也沒少流淚。

我家最終還是沒買手扶拖拉機，因為姐姐的婆家買了。兩家有一個手扶拖拉機，在那時候確實很不錯了。

手扶拖拉機的地位還沒有站穩，一個叫“四輪”的東西出現了。它比手扶拖拉機跑得更快、更穩，犁地更輕松、更深。也就幾年的光景，家家戶戶都有“四輪”了。手扶拖拉機風光不在，甚至找不到它的蹤跡了。

“四輪”還沒有得意幾天，一個叫“920”的東西出現了。“四輪”在它面前只能算是個“小弟弟”。我不知道后面還會出現什么，聽說東北有種機器一天一夜能種1500畝地。無論出現什么，對于我的父老鄉親都是驚喜，這都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豐收季節走在家鄉遼闊的土地上，到處是大型機械的轟鳴聲。我禁不住朝九里溝坡上張望，在夕陽的余輝里，一臺又一臺現代化的農業機械在田野里馳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