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光片羽難忘懷

葉雨

最近看到一篇關于教師節的文章，這讓我想起了王鐵生、呂湘州、范興堂、郭德君、張慶云、常廣林等幾位老師。與他們直接或間接交往，雖說都是小事，卻讓我刻骨銘心、永志不忘——

一

認識王鐵生時候，他早已退休。老師個子不高，白凈凈的，見人只微笑并不說話。印象最深的是見他提個底部尖尖、細頸雙耳、系著長麻繩的陶瓶，去操場南邊水井取水。青年教師或學生們想給他幫助，每次都被拒絕，一定要自己將陶瓶小心放下井去，聽陶瓶“咕嘟咕嘟”自動灌滿，然后慢慢挽起，提回操場北邊的住室。

住室里有盆架、臉盆、幾摞線裝書，加上一些古董：一庹長、兩尺寬、一尺高的空心陶磚，帶有繩紋的瓶子、罐子，還有瓦當、陶俑和一具彩繪木雕的關羽坐像，墻上還掛一把三弦琴。問他攢這干啥？老人翻翻眼說：“祖宗的物件！”然后坐到馬扎上靜靜看著屋外操場上打球的、觀戰的以及瘋跑打鬧的學生發呆，好像在反芻他曾經的教學生涯。偶爾取下那把暗紅的三弦“淙淙錚錚”彈撥著，隨著琴音輕輕哼唱。曲調很悅耳，詞句卻不甚分明。羊冊街過去流行大調曲，大概先生也有此雅好。

后來問知，王老師收藏的那是漢代古物。羊冊街西八里古城寨，曾是漢舞陰郡（縣）舊治。名將岑彭封侯于此，據說還封贈給某一公主作采邑，這些古董都是那里出土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羊冊小學紅衛兵從在職老師里找不到批斗對象，只有王鐵生在舊社會跟古城寨保長當過師爺，且與當時駐扎古城的國民黨六十八軍內某些人廝混一起唱大調曲子——《李豁子離婚》呀、《安安送米》呀，都是封建趣味。加上他收藏“四舊”，自然是“封建余孽”。不斗他斗誰？不過他已風燭殘年，“革命小將”并不敢對他下死手，只象征性叫他在批判會上站了幾場，讓他坦白為啥恁愛“四舊”？

沒見過他家人，但是聽說曾經教我初高中政治的劉全照老師，是他女婿也是他的高足。劉全照文革前從古城考上鄭州大學，脾氣很大，課卻講得很好。跟學生也算融洽，卻沒見他跟王老師有過交集，不知有何隱情？

二

呂湘州老師肥肥大大，頭發花白了，說話略帶鼻音，昂然直視，傲然不凡似的。我不喜歡他那派頭，一直和同學私下叫他“老地主”。有一天，我們語文老師因事請假，呂湘州因此為我們代理過一節課，那節課才顛覆了我們對他的印象。先生上臺首先板書課題《夜走靈官峽》，然后范讀課文。正在交頭接耳的我們，忽然間鴉雀無聲了。

——那是怎樣奇妙的朗讀啊！靈官峽的夜景，工地上的熱火朝天，文中叫“成渝”那孩子的天真可愛，從老師口中活脫脫躍到我們眼前，生動撞擊著我們的心靈……

如今幾十年過去，我依然記得那一刻引發的我們對他的尊敬。是的，有這般生動朗讀功夫的老師，該有怎樣豐厚的學問！

不知何故，呂老師曾跟王鐵生一起被揪斗。后來，學校下放到大隊，呂老師調回郭集老家，從此再無音信。再后來，我當民辦教師時也教語文，常常想起呂老師給我們講《夜走靈官峽》的情景。可惜我水平太次，沒敢用普通話與學生交流過。同時，我面對的是“寧要社會主義草，不要資本主義苗”的教育形勢，能哄學生不打架就算合格。講普通話，說不定被罵作“圣人蛋”哩！

三

范興堂老師家和我同屬一個生產隊，而且他父親與我大舅同是南陽師范畢業，二人拜過“把子”。有這層關系，我該叫他“興堂哥”。可我一直敬稱他“范老師”，從未造次。為什么？其一，他先后兩次教我——小學五年級上學期和高中兩年，經常在班上推薦我的作文。其二，老師寫一手好字——標準的魏書，一絲不茍。河南人民出版社曾經連續兩年發行他寫的春聯。其三，講課異常認真——教案寫得像書法字帖一樣。講課，條分縷析，總能給學生意外收獲。即使文革動亂，仍舊教風端嚴。

范老師有哮喘病，家屬是農村戶口，隊里分配少，自己工資低，即使咳喘不止也很少買藥。我們擔心他難得長壽，他卻活到虛歲八十。大約是老師晚年有福，得遇改革開放教師工資提高的結果。

四

五年級下學期，郭德君老師教我語文。那時候，我兄妹五個，父母拼命出工也填不滿七張嘴。俗話說“富商量，窮嗆嗆”，倆人沒有一天不抬杠的。我是長子，一直為此苦惱。于是，決心下地干活，為家分憂。然而，才輟學一天，郭老師便上門來，對我爹娘說“德龍真的很聰明，不上學實在可惜”，又說“家庭困難，我跟校長請求減免他的學費”，還說“看我面子，今后和氣些，給小孩兒個成才環境”……直說得我爹娘諾諾連聲，讓他領我重回學校。

還有一事難忘——文革初期，我們羊冊小學的造反風氣并不比中學稍差。不少人拉我替寫“打派仗”的大字報，郭老師擔心我“近墨者黑”，多次找我談話，讓我別瞎胡混。又叮囑俺爹娘代他勸我收心，有空還是讀書……

改革開放后，郭老師先后擔任過羊冊、郭集高中校長。他教過的學生都能講出郭老師許多看似細小卻令學生受益終生的故事。有他教導，我們才走上了人生正路。

五

張慶云老師是我小學高年級直到高中的數學老師，沒有當過我的班主任。我從小不愛“算術”，和他并不親近，卻因他那時兼教我初中寫字課時的一件事，讓我感念終生。

那時剛“復課鬧革命”，同學們對讀書并不在意，尤其寫字課更不當事。我家里窮，沒錢買大楷習字本，就撿來舊報紙裁切裝訂了敷衍了事。張老師見了，悄悄買來習字本，叫我去他住室取并說：“寫字好賴是人的‘門面’，千萬不能湊合。”

捧著嶄新的練習本，我渾身出汗。雖然至今也寫不來好字，但是再也不敢馬虎——不管公事、私事。尤其文件簽批前必定斟酌再三，并非擔心簽字好不好看，而是恐怕草率簽字砸了我做人的“門面”。

六

常廣林老師教我高二物理，那時，他從新鄉師院畢業在湖北沉湖農場鍛煉結束回來剛結了婚。課堂上他是老師，下了課卻跟學生像哥們一樣，讓我們叫他愛人“嫂子”，但是誰也不敢僭越。

即使恁“鐵”的哥們，他卻在某日晚自習我正偷讀《小八義》時，辭色俱厲沒收了那本書，并且當堂燒毀。書是我借一同學的，書店里根本沒有賣。書被燒了，我拿啥還給人家？礙于自己偷看禁書，我雖然假作悔過，心里卻恨得咬牙，直到畢業離校也不理他。老師卻叫著我，拿出好幾本老教材說：“國家早晚要恢復高考，以你的資質肯定大有前途。你拿回去能看多少是多少，不懂的隨時問我。”

想不到他竟如此看得起我這個“二球”，我瞬間感動得想哭。

還有許多與恩師相處的往事涌在心頭，暫且到這里，我要平復一下心中波瀾，不然今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