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農機夢

趙大磊

“嗵嗵”搖響發動機，坐在高高的鐵座上，扶著長長的鐵臂，將犁鏵扎進田野里，在金色的陽光下把土地翻成一行行黑色的浪花，這就是父親40年前的夢想。

那個時候的鄉村，人們還把火柴叫作“洋火”，把煤油叫作“洋油”，把自行車叫作“洋車”。那個時候的我，還是一個整天跟在大人屁股后面玩耍的孩子，當然不理解土生土長的父親趕著老牛耕作時對農業機械化的渴望。

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像一場和煦的春風，吹開了農民沉悶已久的心田。面對我家承包的18畝地，父親喜悅之余，大腦里也開始涌出種種大膽而奇特的想法。大概他還很年輕，并且有著當地人少有的高中文化，比別人更懂得一頭牛再有勁兒，也遠遠比不上馬達制造的動力；幾把鐮刀再鋒利，也遠遠比不上收割機收麥子的速度。他太需要一輛手扶拖拉機來助他實現人生夢想了。那個時候的鄉村，還沒有手扶拖拉機的名稱，人們只知道它叫作“小拖車”。

父親找剛剛結過婚的二叔談他的想法，兩人一商量，東拼西湊了幾百元錢，就從鎮上買回了一輛二手手扶拖拉機。這是村里第一輛手扶拖拉機，看著別人艷羨的眼光，父親的得意不言而喻。然而父親從未開過這種喝油的機器，盡管他在師傅的指導下練習了好幾天，還是在第一次去耕田時把機器開進了溝里。從溝底爬起的父親一點兒也沒有灰心，在一片嘲笑聲中拍拍身上的塵土，和二叔一起把手扶拖拉機推上溝岸，搖起發動機，握緊鐵扶手，再次駛進廣闊的田野里。機器轟鳴著，喚醒著沉睡千年的土地，犁鏵緩緩劃開光滑的“肌膚”，在里面注入神奇的力量。父親的動作還很笨拙，但他是認真虔誠的。坐在手扶拖拉機上的父親，就像駕著人生之舟，順著太陽的方向，堅定地駛向季節的深處，駛向充滿希望的明天。

“萬物土中生。”由于這一年的土壤耕耘得特別細碎，播種的季節也較為準時，我家的麥子生長得特別茂盛，顯現著豐收的兆頭。就連嘲笑過父親的鄰居們也禁不住嘖嘖稱贊：“種地還是用鐵牛好！”第二年麥收，父親果然得到了豐厚的回報，家里的糧倉變得高大豐腴。有了第一桶金，父親腰板直了，走路的腳步也格外輕松。種下玉米之后，他又開始和母親一起張羅著托坯、燒窯、拉磚，請人扒掉舊草屋，蓋起了三間大瓦房。這是多么高大的房屋啊，青磚紅瓦之上，屋脊走獸威武地仰首藍天；垂花屋檐之下，方格木窗上的喜鵲喜上梅梢。搬進新居的時候，父親特地放了一大掛鞭炮，奏響生活的新樂章。

在村里的土地幾次調整之后，我家的18畝責任田，加上二叔和爺爺奶奶家的，耕田已達32畝。我們村莊以前是大戶人家，土地面積較為寬廣。村民們也爭相做種田大戶，通過種糧發家致富，村里此時承包土地超過30畝的家庭有20余戶。在種田機械化、科學化管理的趨勢下，日益老化的手扶拖拉機顯然已經滿足不了一個家庭的需求。48歲的父親再次異想天開，和母親商量著賣掉手扶拖拉機，買一輛四輪拖拉機和一臺播種機。這可需要一大筆錢，母親自然不敢支持，她害怕剛剛穩定的日子經不起折騰。可父親偏偏是一個愛倒騰的人，他不再提賣手扶拖拉機的事，而是拉著二叔去貸了一筆款，從縣城開回了一輛嶄新的四輪拖拉機，后面還掛著一臺紅色的播種機。

有了這輛四輪拖拉機，父親干活更賣力了。他懂得“莊稼要好，犁深肥飽”的道理，犁鏵扎得更深，土塊耘得更碎，肥料施得更足，他相信只要付出辛勤的汗水，麥子就會從土壤里萌發出一行行文字，最終在秋天的大地上寫下一篇厚重的文章。在父親的引領下，村民們也不再僅僅羨慕別人，他們也大膽邁開步子，跨出鄉村，走進縣城，開回屬于自己的四輪拖拉機。牛糞一樣的小村莊，天天一片歡欣鼓舞的氣氛。到了麥子一片金黃的來年六月，他們給四輪拖拉機掛上收割機，在布谷鳥歡悅的叫聲中，像出征的將軍一樣駛進了廣袤的麥田里。麥子包圍著他們，擁抱著他們，親吻著他們，他們一次次把收割機扎進麥子的腳下，替他們完成成熟過程中最神圣的圖騰儀式。

對于把一輩子時光都交給鄉村的鄉親們來說，土地就是他們的衣食父母，而四輪拖拉機呢，應該是他們最好的兄弟。我常常看見，一群健壯的男人坐在四輪拖拉機上，帶著自信的微笑，一邊抽著煙，一邊出神地望著遠方。他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2001年，父親不僅還清了貸款，又把大瓦房換成了三層小樓，把黑白電視機換成了大彩電。可是他似乎還不滿足，又把目光投向了聯合收割機上，往縣城跑了幾趟，費盡口舌跟店家討價還價，爭取最優惠的價格。然而收割機還沒有買回家，在一個大雪驟降的傍晚，父親帶著他的夢想突然離世。就在他離世的第二年春天，在二叔的支持下，弟弟不僅開回了聯合收割機，又買了噴灌機，更換了播種機。

躺在地下的父親如果有知，一定會倍感欣慰的。他和鄉親們一樣都是幸運的人，也是幸福的人。他們遇上了一個生機勃發的時代，在這樣的時代里，每一個夢想都有變成現實的土壤，每一個生命都有實現價值的機會，每一種信念都有薪火相傳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