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亞之死 ——讀《無聲告白》

□曹蔚華

莉迪亞死了，可他們還不知道。

他們是她的家人。父親詹姆斯、母親瑪麗琳、哥哥內斯和妹妹漢娜。這天早晨各人干著各人的事，母親做著早餐，父親開車上班，哥哥打著哈欠下樓，妹妹磨磨蹭蹭吃飯，仿佛和往常一樣，卻再也回不到往常了——就在昨夜，莉迪亞悄悄溜到離家不遠的湖邊，投湖自盡。

是什么讓一個成績優秀、父母兄長疼愛的花季少女，選擇在親人酣睡的深夜走向了絕望？是貌似開心下的郁郁寡歡，還是繁重的課業負擔？是一直和自己很貼心的哥哥要離家上大學，還是發現了自己喜歡的杰克竟然喜歡哥哥內斯？

“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別的，正是親人的愛，是父母對她無微不至的愛和殷殷期望。我們太在乎我們愛的人的眼光，但有些愛我們似乎就不需要，卻因為在乎，所以一直活成了他們眼中的自己。

父親詹姆斯是美籍華人。作為偷渡華人勞工的后代，他從小在種族歧視環境中長大。他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成為“大家”中的一分子，雖然與美麗熱情的美國女孩瑪麗琳組成了家庭，卻依然無法與社會融為一體，沒有朋友，沒有社交，頂著別人異樣的眼光“孤獨”地生活著。

于是，莉迪亞擁有一份貼著“父親標簽”的愛。不希望孩子飽嘗被戲弄的屈辱、被孤立的彷徨和無法合群的挫敗感，父親鼓勵莉迪亞多參加社交活動、多交朋友，以便融入社會。

母親瑪麗琳對自己的人生有著明確的目標，年輕時想成為一名醫生，無奈因為愛情和家庭不得已放棄了夢想，成為標準的“家庭煮婦”，每天為家人洗衣、烹飪、做家務。她懊悔這種與夢想背道而馳的生活，把全部的期望寄托在大女兒莉迪亞身上。她自信女兒不會像她一樣，過一輩子平淡麻木的生活。她要幫助莉迪亞實現她的目標，傾盡余生指引莉迪亞，“像培育觀賞的玫瑰一樣，幫助她成長，用木棍支撐它，把它的莖桿塑造成完美的形狀”。

于是，莉迪亞擁有一份貼著“母親標簽”的愛。終其一生，莉迪亞都能聽到母親的心跳堅定而有力：醫生、醫生、醫生。母親是如此渴望實現這個夢想。除了當醫生，莉迪亞“無法想像自己能夠擁有別樣的未來和不同的人生。

莉迪亞是乖順的，她知道父母不顧一切地想要得到什么——盡管他們并沒有說出來。她發現，似乎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能換取他們的快樂。因此，她利用暑假學習代數，穿上連衣裙參加初級舞蹈班，報名旁聽大學的生物課，整個夏天忙個不停。沒有反抗、吵鬧、耍脾氣，只有對父母的遷就和順從，她把這些舉動視為對父母愛的唯一回報。

就這樣背負著母親的夢想和父親的遺憾，莉迪亞艱難前行著。在父親的要求下假裝交很多朋友，假裝著參加各種社交活動，假裝著受歡迎；在母親的監督下枯燥地啃著生物化學物理書和那些令人崩潰的方程式，雖然她時常會覺得頭暈眼花、力不從心。

“她是全家人的宇宙中心，盡管她不愿意成為這個中心——每天擔負著團結全家的重任，被迫承載父母的夢想，壓抑著心底不斷涌起的苦澀泡沫。”

內心的苦楚只有哥哥理解。內斯是莉迪亞壓抑的情感世界里唯一可以依靠、抒解心結的人，雖然他曾經因為嫉妒試圖把莉迪亞推入湖中淹死。因為“父親平時溺愛莉迪亞，卻總是失望地看著他；母親總是表揚莉迪亞，對他卻視而不見，好像他是空氣做的”。只有莉迪亞，是能得到“父母最燦爛微笑”的孩子。

但溺水時的“放松和解脫”之感卻使莉迪亞把全部的信任交給了哥哥，她覺得內斯最了解她的痛苦，最了解這個家庭。但失愛的內斯急于奔向心中的大學，去尋求自由和解脫。所以，當莉迪亞發現偷偷藏匿、撕毀哈佛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也無法阻止哥哥的離開時，“最后一根稻草”終于壓死了莉迪亞——她只能選擇解脫，希望這一切能重新來過。

而妹妹漢娜，眼睜睜地看著姐姐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卻選擇了緘口不言。這個喜歡躲在角落、喜歡把家人丟棄或不重要的東西偷偷占為己有的小女孩，一直生活在姐姐的“影子”里，像一個不存在的人，沒人關心她怎么樣。“多年來對愛的渴求讓她變得敏銳，她就像一條饑餓的狗，不停地噏動鼻孔，捕捉著哪怕最微弱的食物香氣。”

有時候，愛也是一種傷害。最傷人的并不是那些恨你的敵人投來的匕首和攻擊，而是深愛的人給予你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愛”。可悲的是，門上無鎖，你卻不敢推門而出，只能無助地接受一切安排，直到最后溺亡其中。像美籍華人伍綺詩《無聲告白》中的瑪麗琳、莉迪亞們，又或者，是你和我。

而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