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風

趙大磊

風是村莊的根，沒有風的村莊，就像丟失了靈魂似的，永遠寂寞著。

哪一個村莊不是這樣呢？蜷縮在豫南平原的故鄉亦是如此。那些猛烈的風、溫柔的風，潮濕的夏風、干燥的東風，早晨的涼風、傍晚的熱風，都悄悄地躲藏在莊稼地里、躲藏在樹葉的背后、躲藏在村莊的角落里，無緣無故，它們就一點兒一點兒地刮起來，從指甲草的花瓣上，從絲瓜的藤蔓上，從柳樹的枝條上，從楊樹的樹梢上，慢慢地攢聚，然后變成一縷一縷的顫動，再變成一波一波的呼嘯，這個時候風就把整個故鄉淹沒了。那些鮮艷的花朵、修長的玉米葉、金黃的麥草、蓬松的母雞羽毛和女人寬松的衣襟，都在風中舞蹈起來，一陣急一陣緩，仿佛陳舊時光里的鐘擺，永遠不焦不躁地晃動著，讓人看著看著就有了一種微微的醉意。

風就是一個性情恬靜的隱士，或者潛伏在黝黑的土壤里，或者蟄伏在枯皺的樹干上，或者隱居在氤氳的河面上，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很多時候，他就一動不動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孤舟獨釣，濁酒一杯，背靠隱隱青山，醉看風云變幻。他醒來的時候，攬萬物入懷，以一種神奇的力量，打開它們的生命之門，給它們注入生機和活力。于是，野草發芽了，麥苗變綠了，杏樹、桃樹、梨樹一樹繁花，絲瓜秧、南瓜秧和葡萄樹的藤曼爬上高高的柵欄，老人的眉頭舒展了，孩子的衣服輕松了，小花狗換身新毛，圓圓的雞蛋、鴨蛋、鵝蛋變成了一個毛茸茸的小圓球。

一年四季，風行故鄉，它來去自由，改變著故鄉。說也奇怪，未經風拂的河流，冰凌不會解凍；未經風吹的土地，種子不會發芽；未經風刮的菜園，辣椒不會變紅，南瓜不會變黃。故鄉的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樹木、那些莊稼、那些男人和女人，哪一樣沒有經過風吹雨淋呢？它們早已習慣了風吹，習慣了風帶給它們的活力，也習慣了風冷峻地改善著它們的品質。它們與風為鄰，風就像屋檐下的麻雀、門口的老槐樹、村子上空的炊煙，漸漸地融入了它們的生活中。徐徐的風中，馬在嘶鳴，豬在哼唱，貓在叫春，莊稼在變黃，花朵在變成果實，女人挺起了大肚子……

風也有撒野的時候，它咆哮起來，讓人既震驚又畏懼。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一股風突然從村后的河灣里冒出來，旋轉著掠過樹梢，尖叫著向村莊疾馳，草葉樹葉全都飛上了天空，莊稼匍匐在地上，電線桿無助地搖擺著，天空一下子變得漆黑。那一刻，村莊想掙脫土地飛起來，但它終沒有飛。房屋是它的骨骼，大樹是它的羽毛，再猛烈的風，始終無法撼動它的骨骼，無法撕裂它的羽毛。即使這些樹木一次一次疼痛地彎下身子，但又一次一次地挺起來。這樣的大風年年都會有，村民們早已司空見慣，他們一點兒也不害怕。這些大風算得了什么呢？充其量只是一次夢魘，它帶走的不過是一些早該死亡的腐朽之物，風過后，知了、花大姐、老水牛依然在樹上趴著，美人蕉、指甲草、月季花開得更繁密，只有經歷了該經歷的磨難，生命才會更加蓬勃。

風太神奇了，故鄉哪一個村民不喜歡風呢？他們種下黃瓜、番茄、南瓜、葫蘆、梅豆的時候，都要搭好棚架，那些翠綠的藤蔓纏繞在上面，上得雨露滋潤，下得清風吹拂，長得快、結果多。做飯的時候，隨手摘上一個，配上紅辣椒一炒，又脆又爽。他們種的莊稼，都是一壟一壟的，整整齊齊，為的是讓風鉆進地里，拔著苗往上生長。誰家的莊稼苗稠了，密不透風，看著長勢喜人，但擁擠在一起，身體太單薄，經不起風的考驗，一場風雨過后，集體倒伏，一片狼藉，即使長到成熟，打下的也全是癟籽。沒有風的淘洗，所有的浮華都是塵埃；沒有風的沉淀，所有的熱鬧都是浮躁。風是莊稼的朋友，也是莊稼的對手，它助莊稼生長，也逼莊稼走向豐滿。

風之于村民，就是多年的老相識、老伙計，他們天天生活在一起，早已摸清了彼此的脾氣。一連幾天不下雨，莊稼耷拉著腦袋，土地裂開了口子，村民們開始念叨風，吸著鼻子四處嗅風，風是雨的頭，只要風一刮，雨就會來，莊稼就有救了。莊稼成熟時節，陰雨連綿，他們又開始呼喚風，白發老人如鶴立，麥場高處望云開。風一來，云開天晴，他們一年的生活又有指望了。莊稼拉到麥場里，打成一堆堆籽粒的時候，誰家不白天黑夜盼望風呢？起風的時候，他們把金黃的糧食一木锨一木锨地拋向空中，揚去雜物塵屑，來自土地的清香鉆進他們的肺腑，那種幸福的喜悅無以言表。對風的所有感情，都寫在他們的臉上，寫在他們的眼睛里。

風與村民就這樣和諧相處，相伴相生。他們趕集的時候，風就跟在身后；他們鋤莊稼的時候，風就趴在腳邊；他們吃飯的時候，風就站在狗尾巴尖上；他們閑聊的時候，風就盤繞在煙鍋里。風悄悄地吹啊吹啊，吹白了他們的頭發，吹彎了他們的脊背，吹慢了他們的腿腳。

每次回到故鄉，最先迎接我的總是風，它們親吻著我的肌膚，拉著我的衣袖。近鄉情更怯，親人日益疏，但有風的陪伴，我的內心很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