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三弦

□ 衡鳳岐

小白河水流無聲，晚霞倒映。老人過了河，擦把汗，敞開衣襟，取下包袱，在橋頭一叢柔軟的嫩草上放穩了那個綠色的匣子。每每路過這里，老人總是帶著這匣子。匣子不算大，也不長，是非常精巧的那種。

天晚了，該歇了。

我和妻子渾身是汗，在自家責任田里間著玉米苗。碧油油的莊稼上空，滿天飛著紅蜻蜓。悶熱。老人說話的時候，妻子剛好間到地頭，直起腰，兩手里郁郁蔥蔥。

是哩，大爺，您又一趟？

你兩個實誠，好人！大爺夸起來，面露期待。

我才笨哩，老挨罵，唉，大爺，您這麻衣神像可是名氣大。

今兒個走不動了，行行好讓俺借宿一晚。

我笑一笑。妻子說，怕是沒多余床鋪。

老人根本不在意床鋪，說在灶屋鋪把鮮麥秸就是燒了高香。

話到這份兒上，我也只得挽留。這也是鄉間規矩，游鄉串街的各類小販，跑江湖的，走到哪里是歇到哪里的，求了你，若不允，可就是作孽，會被人看不起。

到了家，老人慌著去灶臺燒火。妻子吆喝我沒眼色，我趕緊上前，拉個小板凳坐到灶前。妻子用力在案板上“咣咚咣咚”搟著面葉兒。等端起了碗，老人先嘗了一口，連夸幾聲巧，夸得妻子呼嚕嚕嚕吃得恁香，奪過碗又給老人盛。

我打了一捆熱麥秸，在灶臺腳地鋪好，麥秸的氣味，熏得人鼻子發癢，老人一口噴嚏。

要不，大爺，您歇在堂屋吧？

好閨女，可使不得，出門人最要講規矩，俺這習慣了。俺也是先生，社會上稱俺這門為陰陽仙。是先生就得懂禮貌。老人坐在我抱來的棉被上，很安閑。

大爺，老見您提這匣子，里面是啥呀？

老人精神起來，像是沉浸在回憶里，眉頭舒展，又仿佛有朵花在綻放。

閑物件，老人說，梨木三弦，棠梨木的。

我問了緣由，終于明白，老人不單單給人面相，還精通音律。我和妻子本打算讓老人給預測人生，這會兒倒對三弦感了興趣，攛掇老人趁此彈上一曲。

老人愉快地打開匣子，匣子舊了，匣面鑲一層綠絨，綠絨也褪了色，有些破洞。一把三弦，精巧而短，色澤萬分潤目，都起了感性，弦絲細油，微微地顫，靈魂那般。

老人肅穆，虔誠，指帶敬意，輕輕地按了，從上到下撫摸一遍，又從下到上摩回去，抓緊，握牢，抱在懷里。老人的那只手捻了又捻，捻了片刻，這只手指甲那么一撥，“叮叮咚咚”，夜空里起了飛星。

半閉眼目，滄桑著嘶啞嗓子，老人和了琴弦唱：

東莊里扭秧歌，

西莊里扭秧歌，

秧歌扭到大街上。

你也扭，我也扭，

男男女女手牽手，

一起跟著八路走。

妻子聽得出神，末了，問老人，這三弦咋是這樣子的？

老人回答，這可是舞陽夏家二小姐的。她是財主的女兒。那一年，我們豫南游擊兵團來到儀封抗日，指揮長叫黃霖。

黃霖是誰？

他是李先念手下的一員猛將。我和二小姐都是文工團的，二小姐彈三弦，唱歌，剛才那支《扭秧歌》就是她寫詞譜曲的。

二小姐肯定漂亮。

有一天，我們去演出，半路上遭到日本人的埋伏，二小姐中了彈。那財主聽說后沒掉一滴淚，揚言，活不見人，死不見鬼。我們只得把二小姐安葬在萬泉河邊。黃霖這漢子，向來有淚不輕彈，那天他卻哭了。我也哭了。說到這里，老人抹了一把淚，顯出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匣子放在木凳上，老人手一哆嗦，剛好碰在上面，匣子翻到地上。妻子幫忙把匣子抱起，卻發現有塊玻璃片子掉了出來。老人大吃一驚，雙手捧起，原來玻璃框里影著一張照片，是個女八路。女八路年輕貌美，神采奕奕，齊耳的短發又黑又亮，特別是那雙眼睛，即便在照片里，也依然放射著青春靚麗的光芒。

轉眼到了臘月，天寒地凍。那天我們一家正吃晚飯，門被人推開，燈光下，老人褲管泥濕濕的走了進來。老人說他去了儀封，幾十年前的今天，二小姐……二小姐墳前長了蓬野玫瑰，花是粉紅色的，開時一朵兒挨著一朵兒。

老人返回走到小白河，見橋頭稍遠，心想干脆直接從河心里過去吧，水將斷流，還有步口，卻力不從心，抬腳陷進了淤泥里。老人犯一陣嘀咕，這是怎么了，咱年輕那會兒能飛檐走壁呢！

老人說真不好意思，凈給你們找麻煩。

喝罷滾湯，我架了劈柴給老人烤棉褲。還是熱鮮的麥秸，麥秸的氣味又燥又甜，但這回老人沒有打噴嚏。老人的臉色異常凝重。這晚，老人也沒有彈弦歌唱。

第二天，老人吃過早飯走了。后來，我和妻子再也沒見老人路過這里。很多日子里，我都會想起老人，想再見一次老人，問一問他的身世經歷，再問一問棠梨三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