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雀

吳群

那年秋收，我去地里掰玉米。天高地迥，田間收割已漸近尾聲，各家各戶忙著犁地備播，準備種麥子。天藍云淡，視線所及，湛藍的天空下，田野裸現出片片赭黃，煞是溫暖。因為父親住院，缺少人手，我家的玉米一直沒有掰，連日的風吹日曬，葉莖枯黃，玉米棒子裸露，風吹颯颯有聲，似有滿腹的怨氣，沒有讓它們及時顆粒歸倉。趕上個星期天，我便急忙回家，帶著弟弟、妹妹趕早下地先掰掉玉米，再砍去玉米稈子，好讓表叔用四輪拖拉機趕緊把地犁好耙好，及時種上麥子。農諺說，麥種霜降口，一棵打一斗。爺爺在世時也常說，種地可馬虎不得，人勤地不懶，每顆麥籽子，都是從汗毛眼里擠出來的。

掰到地中央，有一小塊空地，可能是死苗后留下的。一堆豬油草重重疊疊，長得密實合縫。它們莖纏著莖，枝繞著枝，構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

在裸露不多的空隙里，我猛然間發現了一個鳥窩。

掰玉米首先要用力往下壓，然后再用力左右一擰，玉米和殼子脫離時就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撲棱一聲，一只灰色的野雀從豬油草叢里鉆出來，低低地飛走了。嘰嘰喳喳，身后落下一路長聲，急切中透著恐懼。我摘下草帽，解下腰間盛裝玉米的化肥袋子，捶捶早已酸麻的腰。抬頭看天，陽光刺眼，汗從額頭流下來，像幾條蚯蚓在縱橫交織地爬。

我知道，草叢里一定有它的巢。或許，還會有幾只雛鳥。否則，單單一只覓食的野雀，早早就該發現我們，不等我們靠近，就飛得遠遠的。它叫得那么急切而響亮，是想轉移我的視線，保護窩里面的孩子。當弟弟嚷嚷著要我去幫他抓鳥時，我笑了笑沒說話，自顧自地低頭掰玉米。我知道兩條腿怎么也追不上這賊精的家伙，結果惹得弟弟眉頭緊皺，不再搭理我，圍著那片豬油草叢四處轉悠，手里拿根粗壯的玉米稈子上下左右使勁拍打。

那鳥窩終于被弟弟發現了。假如他再拍狠一些，里面那兩只粉色的雛鳥就會摔落下來，被踩死，或者夜晚被凍死。幸好，我先發現了它們，及時阻止了弟弟下一步的危險行為。

鳥窩算得上精致。在豬油草重重疊疊的根莖處，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絨草，外面輔以幾根細棍來加固，上面還搭了幾片寬大的玉米葉子，好遮風避雨。雛鳥也算得上可愛。眼前的雛鳥羽毛還未長滿，露出粉亮色的皮膚；黃色的喙，大大張開，嘰嘰地亂叫，兩只黑得透亮的眼珠子一閃一閃，透著孩子般的天真。我想，它們一定是以為母親來喂食了，所以想興奮地表達心情。想來，那著急而狼狽飛走的母親，在我們這群不速之客驚擾之前，生活應是過得幸福自在。

我沒有讓弟弟再動那個鳥窩。我們繞過那片豬油草叢，掰完了剩下的玉米，用化肥袋子裝好，扎緊口，放到架子車上推走了。天色將晚，一排排玉米稈子孤獨地站著，耷拉著腦袋，像疲憊的老人獨坐不語，焦枯的葉子隨風慢慢揚起又慢慢落下。時不時傳出的雛鳥的叫聲，不再洪亮，低沉中透著凄涼。我盼望著它們的母親能借著夜色將它們移走，不然的話，明天表叔犁地時會把它們連同窩，以及寄身的刺叢一起翻進泥土里。

第二天上午，表叔帶我們先砍玉米稈子。走到那片豬油草叢前，表叔揚起鐮，三下五除二把它們的根砍斷，用鐮劃拉著卷成一團，拖走了，順勢掏出火柴，準備一把火燒了。我想，壞了，那兩只雛鳥危險了。我趕緊跑過去，用手中的鐮扒拉，鳥窩還在，但兩只雛鳥不見了，田野里一片安靜，點燃的豬油草騰起的火熊熊燃燒，燒得我內心難受。我很自責，為什么昨天不幫它們找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生活？

我堅信，是它們的母親把它們移走了。一時間，我對這個母親充滿敬佩和感動，小小的身軀，要挪走兩個幼小的兒女，重新安一個家，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氣。

田野里的鳥雀很多，壘窩筑巢，安家育子，相依相伴，本性使然。但它們多數都會選擇在河邊的荒草里，或濃密的灌木叢中，或高高的楊樹上。直接把巢筑在地中間草叢里的，還真不多見。

夜晚躺在床上，滿腦子都是野雀一家的歸宿。思來想去，我意識到那野雀打算壘窩安家時，在田野里四處尋找。那時的玉米葉蔥綠葳蕤，玉米正吐籽抽穗。它啄上兩口，滿嘴清香，漿汁四溢。它環顧四周，遍地都是。它一定會幸福地想，家安在這里，將來，孩子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看看身邊父母的行為，大抵都是這樣的。

但這只野雀終是沒有想到，越是給孩子準備了安逸的生活，危險離它們就會越近。

想想，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絕對是至理名言，但卻被現代很多人視而不見，值得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