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命運

□ 阿 發

“善良人在追求中縱然迷惘，卻終將意識到有一條正途。”

——歌德《浮士德》

我從地鐵里出來，看到一個頭發花白、身形消瘦的老年男人背著打工的行囊。一瞬間淚水盈滿雙眼，模糊中我似乎看到父親就站在眼前。不覺間，父親離開我們7年了。這7年，我背離了父親臨終前的一些囑托，選擇了另一條路，也過著悲欣交集而又不同尋常的日子。

父親離開7年了，我總覺得父親從未走遠：加班時他坐在我的一側，難過時他站在我的身后，晚上獨處時他坐在我的床邊……有時無事，常會想起父親的經歷和父親的命運。這不是無關痛癢的故作姿態，而是真想從中吸取教訓，為我自己的將來找些路標。

父親年輕時是家里的長子長孫，我的曾祖母對他非常疼愛。1971年父親剛17歲，還在讀高中，想去當兵。我曾祖母堅決反對。20世紀朝鮮戰爭時，我祖父被選中去朝鮮打仗。我祖父當時也是家里的長子長孫，我曾祖母就讓她的二兒子即我的二爺頂替我祖父去了。

走的時候，我二爺對前來送行的族人說：“我媽讓我替我哥去朝鮮，我要在戰場上拼盡最后一滴血。”一語成讖，我二爺到朝鮮后，英勇作戰，不幸的是在一次戰斗中壯烈犧牲了，長眠在了異國。直到我上大學，曾祖母一直反對家里人當兵。但是，即使當時我曾祖母痛哭一場，用盡各種辦法，父親還是去當了兵。

大姑后來曾對我說，父親當兵之前沒有出過什么力氣。可父親當的是鐵道兵，是需要出力氣的兵。父親給我講過，部隊在新疆駐扎時，有一次他們一早連飯都沒吃，坐著滿載道石的火車走了幾百里地才停下，將火車上的道石卸下后再返回到出發地點。

回來時已是午后，部隊準備的飯是肉包子，父親一口氣吃了十幾個。除此之外，我對父親在部隊的事情了解不多。我上小學時，曾經在家中找到一個筆記本，是父親當兵時的日記。從日記的內容推斷，父親當過副班長，日記上都是開班務會和部隊日常瑣事的記錄。

父親是沉默寡言的人，又是極度重情之人。所以，父親的至交并不少，我也是。但是，有時改變命運的，往往是你的至交，甚至是他們一個不經意的舉動。父親當兵時和他的連長關系很好，算是至交，也因此改變了命運。父親是讀高中時直接應征入伍的。那時當兵的大多是農村人，高中生并不多見，所以父親在部隊還算是少數能讓領導記住名字的人。

1976年，父親所在的鐵道部隊在新疆某地建設防御工事。那時的機械化程度很低，幾乎完全靠人力，坍塌事故造成不少年輕的士兵失去了生命，已經服役5年的父親決定退伍。在等待退伍的時間，有一次，父親遇到了他所在師的采購部部長，這位部長帶著怨氣問我父親：“我往你們連部下了幾次調令，你怎么一直沒來啊。”

父親滿是疑惑，對這位部長說：“我不知道調令的事啊。”父親退伍臨上火車前，向他的連長詢問此事。連長抱著父親失聲痛哭，說調令是他壓下來的，他怕父親到了采購部更難提干，一直準備在連里找個機會給父親提干，可是直至父親退伍也沒等來機會。

連長一直反對父親退伍，可能也是想讓父親再繼續等待。父親聽了，坦然接受，安慰連長說：“你是希望我退伍回家，還是希望我死在山洞里啊。我不怪你。哥，這是我的命運。”

父親的連長后來轉業當過安陽市某膠鞋廠廠長，我讀小學時他還給父親來過幾次信，邀請我父母去安陽做客。我第一次高考失利后，心情沮喪，一天晚上在我家西瓜地的路邊坐著，父親給我講了他的命運，還在我筆記本上寫了一句話“不用借東風，巧勤可渡關”，這頁紙我現在還放著。

我大學畢業后，考取到一個縣城工作。可是，命運的事，誰都無法掌控。父親被查出癌癥晚期的時候，我剛剛從縣城考到市里的一個單位，那是一個在別人看著還不錯的單位。兩個多月后，父親還是因病去世了，我親手給他合上了雙眼。

我現在還記得父親臨終前清醒時，囑咐我不要這山望著那山高，好好工作。父親臨終前很痛苦，為了讓他心里欣慰些，我答應了父親。

父親去世的時候，我和妹妹經濟上都很窘迫。父親去世后，我猶豫了一段時間，還是辭去了公職，違背了他臨終前的遺愿。可我們跟父親的命運一樣，也有著父親性格上的執著：接受現實、努力向上。

在命運的路途中，縱然一時我們會有迷惘，但終將能找到那條正途。經歷生活的磨難，妹妹和我一直努力，對母親盡心孝順，如今我們的生活也得到了極大改觀。

今日寫下此文，也算告慰父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