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口頭禪

□ 王 偉

一句“您吃了嗎”成為爺爺有生之年說過最多的一句話。無論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這句問候就像粘在嘴邊一樣。

我家住在路壩，門前的空地成為左鄰右舍的飯場，村里人常常從門口路過，每到飯點，爺爺總會一人不落地問一遍，您吃了嗎？回來吃點兒。人家總會客氣回一句，回家就吃了，然后匆忙走過去。我感覺爺爺這是假心假意，每次都讓我感到不舒服，我會用筷子敲著飯碗表示抗議。可爺爺不管這些，他依然樂此不疲。

并不是所有人都會拒絕爺爺的熱情。那年夏天的一個晌午，村里人插紅薯秧收工回來，飯場上，大家剛端上飯碗吃午飯，一個二流子從門前過。爺爺把飯碗一放就朝那人喊，他二哥，您吃了嗎？回來吃點兒吧。沒想到這一問，那個“他二哥”果真朝爺爺走過來，嘴里還嘟囔著，哪吃了，家里一把面也沒有了。爺爺起身就把他迎進屋里，重新給他做了疙瘩湯。那天爺爺叫我燒火，氣得我差點沒把風箱桿兒拉斷。爺爺對我使眼色，說：“誰還沒個難處啊？咱能幫一把是一把。”

爺爺在吃食上從不吝嗇，自家的食物也是大家的。爺爺種的南瓜被人偷了、蘿卜被人拔了、紅薯被人扒了、雞蛋叫人順了，永遠一聲不吭，到了第二年，南瓜該種還是種，紅薯該栽還是栽，照樣干他的莊稼活兒，照樣問你吃了嗎？有一回，村里的狗娃偷我家的紅棗，狗娃太貪心，快爬到棗樹頂了，一個趔趄從樹上摔下來。爺爺從地里看莊稼剛回來，連忙把狗娃背到村東馬醫生家。晚上，他悄悄給狗娃端了一大瓢紅棗。我拉臉怪爺爺，狗娃是賊娃子，你咋還護著小偷啊！爺爺嘿嘿一笑，偷啥偷呀，還不是過過嘴癮的事嗎，吃好了就安生了，總比叫蟲子叨吃了強啊。

可爺爺在吃食上又是很吝嗇的，對自己很刻薄。他吃東西是有秩序的，總是先吃壞掉的。我長大些的時候，爺爺單過，住村東頭。每到春節過后，我就會到爺爺家尋好吃的。那年我去得有些晚了，爺爺從他的老木柜里取出一小袋干酥，拆開讓我吃。那一刻，我突然發現，爺爺一下子老了，就謙讓著不吃。他一再朝我手里塞，我就象征性地吃一個，就在我吃第二個的時候，突然發現干酥長綠毛了。爺爺趕緊讓我吐出來，說真是留得時間長了，以后你早點來。我讓爺爺把干酥扔掉，可爺爺不舍得，說話間，他把一袋干酥都吃完了，連袋里的渣兒都倒在手心里仰脖咽了，那是我見爺爺吃點心吃得最主動也最香甜的一次。

我對爺爺的口頭禪一直充滿著不解。這個疑惑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中期才解開。那年，爺爺患了一場病。他躺在病床上，一個看上去年齡比他還要大的老人一直在陪他嘮嗑兒。爺爺不停地朝他手里塞點心，還叫他五哥。這個五爺我是從沒見過的。那天，他們的談話讓我了解了爺爺小時候的故事。

爺爺兄弟8個，他最小。自從民國八年冬爺爺出生后，一直多病。他五六歲的時候，還是病懨懨的。家里孩子多，鍋里清湯寡水的，甚至面糊糊都熬不上。村里就有人暗示曾祖母，這個老八肯定是養不活了，一棵瓜秧供不了幾個瓜，上面還有六七張嘴哩。曾祖母雖然舍不得，可看到老八身子骨越來越差，還是帶他趕了一趟遠集，給他買點好吃的，有意把他落在人群里，讓好心人去撿。回到家，曾祖母一個勁兒地哭，說老八被人拐走了。老五聽了不相信，老五十來歲了，心里明白。傍晚下起了大雨，老五赤腳到30多里的集上去找，因為沒趕過遠集，他一邊哭一邊問路，天黑時，終于找到了八弟。老八正躺在路邊一處柴草垛邊凍得渾身發抖，哭聲都已經很微弱了。老五把八弟背回家后，從墻角瓦罐里翻出罐底剩下的一點兒紅糖，沖半碗熱水，八弟已經不知道吃了，沒有勺子，老五就從破棉襖里揪出一點棉花，蘸紅糖水一點一點地朝八弟嘴里送。

爺爺命大，從那天活過來后，身體奇跡般地好起來了。可后來遇上抓壯丁，慌亂中老五就跑散了，一散就是幾十年。

爺爺與五爺嘮了好久好久。最后，爺爺泣不成聲地問五爺：我一直都記著那年你給我喂糖水時的樣子……走散那年你23歲，五哥，快60年了，我一心都想找到你。

跨入新世紀，人們的生活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用爺爺的話說，當初，他們的夢想也僅僅是“洋犁子洋耙，樓上樓下，電燈電話”而已，而他在晚年卻看到了更多現代化高科技的生產、生活用品，這是爺爺一輩子做夢都想不到的。在吃食上，已經從吃不上到吃得飽、吃得好，再到如今吃出健康、吃出文明。社會在發展，人們的觀念也在不斷更新，那句“您吃了嗎”將成為我們及后代憶苦思甜的引導詞，將不斷激勵我們繼續保持老一輩的優良傳統，實現新時代更高、更廣、更宏偉的目標。